天空泛起鱼肚白，太阳从海面升起，渐渐朝霞满天。海天一色里，早起的渔船归来，摊贩的喇叭里传出大声的吆喝，困于梦境的人翻身发个呆。接着，在闹钟叫嚣中，睡眼惺忪挣扎着起床，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洗漱，快速穿过酒店后堂员工通道，开启工作日的一天。
这是我的清晨，也是一个酒店打工人的日常常态。亦是时代洪流里为生存挣扎的平凡人的写照。
七月份的三亚，艳阳高照，空气不闷热。金碧辉煌的一楼酒店大堂，三面落地玻璃墙面，两扇玻璃大门，椰子树在阳光下摇曳生辉。我站在吧台后，藏蓝色POLO衫、卡其裤，一头黑发盘在后脑勺。
面对客人，我露出服务业的标准微笑：“您好，有什么可以帮助您？”作为一名前厅服务生，在睡梦中我都是说这句话。
大家好，简单说一下，我之前在深圳格子间工作，但事业不太顺利。于我而言，格子间就是个绞肉机，我一刻钟也待不下。我决定从事自由职业，于是来了三亚。
在这里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民宿管家，直接戳此可阅读。但民宿的工作很坑，不到一个月就不了了之。所以我来了这家酒店做前厅服务生，月薪3000，8小时工作制，包吃包住，还交五险一金。
酒店四星级标准，位于三亚湾椰梦长廊，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沙滩。它更像是一座度假区，由19栋别墅组成，总共251间客房。酒店院区遍布果树，所见之处皆是椰子、芒果、菠萝蜜。每个清晨都有员工早起捡果子。
酒店靠近椰梦长廊，这是我跑步的路线
我的任务很简单：接收订单、排房、制房卡、领早餐券、收银结账、开发票、帮客人解决问题等。工作日复一日地重复，毫无技术含量，其实酒店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不与客人发生“冲突”的熟练工。
工作不是我的目的，我想一边上班摸鱼，一边搞创作。然而一旦陷入工作的琐碎，我发现我很难做到工作与梦想保持平衡。
2022年三亚这段，我见证了三亚旅游业的爆火，也亲历三亚疫情爆发后的苍凉。彻底打破了我对旅居生活的美好想象。在这场疫情的混乱中，我兵荒马乱地逃了。
一夜之间都退了房
2022年8月4日，轮到我上夜班，时间从23点半到清晨7点半。酒店人的夜班工作量不多，主要是办理入住登记。没什么突发事件的话，凌晨两点后可以睡觉，去后面办公室里躺着。有客人来前厅的话也能听见。夜班基本上是眯着眼，打个瞌睡就过完了。
夜班工作只有一点需要注意：凌晨4点做夜审，在系统里一键傻瓜操作，系统会自动审核，几分钟就搞定，搞完继续休息。
那夜，零点刚过，一阵又一阵刺耳的“哒哒哒”的噪音划破深夜的寂静。我迷着眼，困顿不已，看到客人们拖着行李箱走过园区水泥路，急急忙忙穿过大堂，出酒店。
他们扔下房卡，就催促退押金，口里焦急地说：“退房押金什么时候退回来？”
暑假来临，三亚天气凉爽，酒店生意火爆，今日客房入住240间，这是酒店业最欢喜的满房状态。
许多客人都是跟团游，旅行社订房都是7天起，现在都赶着来退。我查看系统时，发现这一天退了100间。
事出反常必有妖，而且住店客人们真的像逃命——果然，我刷到手机新闻，三亚即将封城。
疫情爆发前的海滩
凌晨三点，酒店总机电话铃响。接听后，礼貌性问好还没说出口，就听到对方焦急地说：“航班被取消了怎么办？”
我已经连续接了好几个电话，有无聊聊天的，也有无理取闹的。此刻我心里一咯噔，心想航班是我能控制的吗？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，安慰了她一下。
客人原本是凌晨离开三亚，半夜突然收到航班取消的通知，她懵了。挂断电话后，她来了大堂。一美女半夜趿着拖鞋穿着睡袍，劲直来到我面前。她说自己睡不着：“我的目的地是景德镇——”
于是我说：“要不去海口坐火车？转到广州去，现在买火车票还来得及——”我瞬间又想这是什么馊主意？去海口转广州真的太折腾。
她无奈叹息，渡来渡去，在大堂沙发坐下。我七点半交了班，临时有事返回来，看到她还在那，眼神呆滞，显然是呆坐了一晚上。出来后，看到她在吃早餐，点的是肯德基外卖。
那晚，我只办理了一间客房的入住登记。凌晨4点我做完夜审，低头在抽屉里找明日“待退房订单”。说实话，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，抬头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，双手递过护照来。
我接过护照，刷新后台系统，发现他几分钟前刚刚预订。我打印了订单，复印了护照，看他是阿根廷来的。
我在心里寻思，人家都来退房，他难道不知道消息吗？但看着他满脸疲惫，又是半夜，或许对他来说找个地方休息更重要吧。我也不再多问。
他的订单是雅致双床房，也就是标准间。我看他是独自一个人，应该是大床房比较合适。于是我跟他确认：“Sir, Do you need double bed room or...？”
“One bed。”他依旧微信着答。
酒店客房充足时，也即淡季，为了好评，前台都会免费升级客房。当然这个要灵活应变。酒店房源不足时，这项服务就会取消，就在昨天，升级房型都需要加钱。
我帮他升级了豪华大床房，靠近游泳池。递给他房卡，告知他可以延迟到14点退房。他微笑去了房间。
次日，我起床去做核酸，准备去提醒昨晚那位客人也去。但发现他已在13点退了房，于是做罢。
疫情前的三亚海滩
8月5日晚，还是我上夜班。陆续有住店客人察觉到不对劲，于是都来退了房，所以又退了100多间。最后，还剩下33间房，总共88位客人滞留在酒店。他们要么就是买不到机票，或者为时已晚，航班都被取消了。
凌晨3点46分，大堂来了两位三亚本地人，家住酒店附近。他们满脸通红，一身酒气。
其中一个人还站立不稳，一会儿说我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，一会儿说小区被封控了我进不去。
我要求他出示身份证，但他坚称自己没带。所以按规定无法办理入住。
他就发飙了，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，我跟你们酒店老板都是熟人——我坚持要按照旅馆业规定办事。
他就威胁说要退款，我同意退。他更怒了，他本不想退。他骂，你居然同意退款？——随后骂骂咧咧了一个小时，说尽各种脏话。
上夜班本来就折磨人，连续两个夜班，我疲惫至极，也不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。
那位先生报了警，无中生有地说：“这家酒店服务员为难我——”。警察让他把电话给我，他一脸凶相怒视着我：“你等着，警察来收拾你—”
警察听了我的解释后，让我把电话还给他，义正言辞地说：“先生，请来派出所一趟。”
旁边人也觉得他理亏，一个劲儿劝说他。他无可奈何，只好灰溜溜往外走。走之前恶狠狠瞪着我，骂个不停：我记着你了，我会回来找你算账。至此他在大堂骂了我整整一个小时。
十分钟后，他返回大堂，拿着身份证，乖乖办理了入住。之前的气焰嚣张都没了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，一声不吭地耷拉着脑袋。
被客人骂完，再到给他办理了入住，已是凌晨5点。他宁愿站在那里骂人，都不愿意花10分钟回家取身份证。后来荣伟说，一些海南土著就是这样，尤其是儋州人，暴发户丝毫不讲道理。
此时我才看到三亚封城的官方消息。八万游客滞留凤凰机场，很多人就睡在了地上。还有人闹机场，都上了新闻头条。后来滞留旅客们被安置去了五星级酒店，那个瞬间，我想到了那些半夜退房的客人，不知道他们处境如何。
早晨交班以后，我去做了核酸，然后回去补觉，醒来已经下午三点。酒店已发布通知：酒店泳池关闭，餐厅堂食关闭，酒店不再接待新客人入住。又到了酒店业惨不忍睹的时候，自四月份上海封城，这一幕再次上演。
旺季才持续了一个月
时间倒退回七月份，三亚是旺季。很多高考完的、中学的学生来三亚度假。我那时休假到处逛，市区街头人头攒动，酒店也几乎是一夜之间爆满。
三、四月份内地疫情吃紧时，三亚酒店房价特便宜，五星级标准200、300块一间，在携程美团订房更便宜。咱们酒店166块的特价房经常有。但酒店旺季客满时，房费也会翻倍，普通大床房从原先150涨到298元。
酒店没生意时，前台服务生的工作也清闲，每个月上班15天，休假15天。当然工资也少得可怜，扣去五险一金的只有1000多工资。很多同事叫苦不迭，因为都不够还网贷。
对于休长假，我乐呵死了，终于有时间写作！我还趁此机会回了湖北老家。但我刚回到家，前脚刚进门，还没喘口气，就被经理通知赶回来上班。原来半月班又取消了。
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干。其实离职的念头早已萌生，甚至自动离职也可以。酒店前厅，看起来像是个与世界沟通的窗口。而实际上，顾客行色匆匆，即使停留也大多是做自己的事。
而且大部分同事之前是在餐饮服务业工作。因为过往的生活经历大不相同，我和其他前厅同事也很难交流。
这份工作权当体验一下，但我信奉做人要有始有终。朋友们都骂我死脑筋：你工资够不够买飞机票啊？
我不管，于是我买了机票返程。2022年7月1日从武汉飞抵三亚。坐飞机的疲惫还在，人完全不在状态，便迅速地进入工作中。
预料之外的旺季，让酒店生意达到巅峰。但酒店入手不足，一个班次只能安排两名同事上班，礼宾员都变成了行李生。前厅经理要求增加人手，人事部也在招。新人美女就快要来报到，但还没来——
七月份上旬，我和同事阿金搭档上班。时间从下午15点半到23点半。小哥长相酷似印度人，长长的睫毛，深邃的眼睛。但酒店人都称他为“大神”，还有绰号“二哥”。对此同事解释过，因为他是个二货嘛，不知为何欠了一屁股网贷。
交班后，我扫了一眼系统——预抵客人190间。我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：我们在8小时内，要办理190间房的入住登记，今晚要接待几百人入住登记。这是我上班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挑战！这该有多忙？
一般情况，办理入住登记只需几分钟：客人报姓名、我们找订单、当面确认客房信息，比如标间还是大床、扫描身份证、做人脸识别、收300押金、递房卡、说明入住注意事项。整晚重复这个流程。
也会遇到特殊情况，比如有人身份证扫描不成功、人脸识别失败，还有人身份证依然登记在上一家酒店，这边就要打电话给之前酒店，让对方退公安系统。
办理完入住后，还有人跑回来凶：“我行李箱拿不动，不要三楼房间！”，“我不要一楼，太潮湿了—”，这就需要我们临时调整，重新排房，提前准备的房卡也得重新做。
三亚天涯小镇
酒店大部分生意都来自旅行社，房间也是由旅行社代为预订。他们中很多都是退休老头老太太，有钱有闲。
一看见旅行大巴溜进来，我们都赶紧打起精神准备着！车子停在酒店大堂外。乌泱泱的人瞬间挤满了大堂，他们提着大包小包，七嘴八舌，我们说话都要靠吼。但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清。
我给前面客的人办理入住时，后面不停有人横插进来：我要矿泉水、我要棉签、我要取行李——还有人猛地跑来问问题，几个人同时叫嚷，你插一句我插一嘴——这种情况都快打架了，总机和内线电话却响个不停。我精神高度紧张，只恨分身乏术！
我感觉晕晕的，也根本没空上洗手间，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。前面的还没有办理完，后面的人突然冲过来，把身份证丢给我。
“妍妍，你动作快点！”同事阿金瞬间脾气暴躁，对我怒吼，还一个劲嫌弃我动作慢。
下班我双腿酸软，站立不住，原来做酒店前厅服务生如此累，感叹底层的工作真不容易啊！
持续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要把我击垮了。下班之后， 我精力耗尽，疲倦席卷而来，大脑一片混沌，只会发出一个信号：我要休息！尤其是夜班后，我整个人完全废掉。休息也恢复不过来，头晕目眩要持续好多天。
可是这样的忙碌状态也就持续了一个月而已。
8月6日，暂停键按下，一切戛然而止。新来同事还在培训阶段，就被封控在家里。不知同事阿金会不会怀念我们忙碌却互相嫌弃的日子？
房费五折是真的吗
8月8日那天，我和主管搭档上班。这一天总机电话不停地响，客人质问：“不是说好房费打五折吗，怎么我现在房费比之前还贵呢？”
突如其来的疫情，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。三亚市政府倡议全市酒店业对滞留旅客房费打五折。而且，当天大闹机场的旅客，最后全部都被安排得妥妥的：五星级酒店免费入住，也管饭。所以原本就住在酒店的客人反而不乐意。人之常情，现在客人们都跑来前厅闹。
客人不满意的点还在于，之前他在网上预订价格是166，但现在房费按五折计算反而变成了188元，贵了！
三亚是个旅游城市，疫情以来很多酒店亏得裤子都不剩，所以很多商家借机涨价，因为实在是完全活不下去了。我懂这个原因，可不能跟客人如此说，只得扯谎，但都没人听。几个女人大嗓门在我面前嚷，嗓门大，气势就强大了三分。
荣伟向我使眼色，让我别说话，他来应付。他陪着笑脸，对女人说：“女士，真是抱歉，是按门市价打五折，不是按原房费续住五折——”
这个解释如此地苍白无力，客人哪肯听？此时内线电话一直响，我只能装可怜：“实在是抱歉，我是新来的，我也不太清楚——嗯嗯，这是酒店规定，要不我确认一下，晚点再回复你？”
但我心里慌得狠，深刻地感觉底层岗位的无能为力，不妥又没有办法。果然，当晚我们收到通知：所有酒店旅客，房费统一按照100元收取，不问什么房型。原来有人找政府部门投诉了酒店。投诉这一招可比什么都有效。
翌日，一位高个子女士来取早餐。因为疫情，堂食全部变成了打包。她不经意地说出：“昨天是我投诉的——”
我抬头看了一下她，她还拍了视频，我凑过去看：视频中，酒店总监和市政府工作人员站在她门外走廊上，陪着笑脸，对她好话说尽。原来如此。
政府给住客送来的物资
房费100元的消息很快传开了，客人们都跑来退差价。除了几个老实待在房内，都不见出门的客人。有一位先生带着儿子，住在01栋310房间，我好几天没见着他，他的房费几天一算，仍然是按照200收取，这是旅行社帮他订房的价格。
看到他来前厅续费，我马上说：“先生，您现在的房价是200元，现在——”话音未落，同事容伟便向我使眼色，让我不要多管闲事。
那位先生也没有听懂我的画外音，反而安慰我说：“小姑娘，房费你不用操心哈，我会按时付的。”
当时我心里五味杂陈。人在江湖漂，真的身不由己。我想给他退费，能省一笔。奈何其他同事就理所当然地认为：客人不主动提出，干什么多管闲事？
五天后，他还是得知了房费100的消息，所以他再次来到前厅。
还是我和荣伟值班，他对客人说：“都过去那么多天了，你的房费全都已经付过，现在不太好办——”
主管竟然想糊弄过去，我马上接过话头：“先生，房费100是事实，我告诉你怎么做。你在前台现付100就好——”他对我连连表示感谢。不再通过旅行社订房后，他的房费立马省了一半。他很高兴地走了。
那段时间，陆陆续续给客人办理了退费。等到他们都一窝蜂地跑来，反倒徒增工作量。办了几次之后，我想：“人家客人的钱不是钱吗，为什么有赚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呢？”
在酒店工作的人
连续几天封城，三亚城市恢复了平静，诺大的酒店大堂冷冷清清，甚至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。但酒店打工人似乎习以为常，不管外界如何瞬息万变，他们永远气定神闲。
酒店员工，一半来自海南，一半来自大东北。前厅经理、财务经理、泳池救生员、客房服务员，都来自附近城市。话说海南人午睡是一天中的重中之重，前厅经理每天都要午睡。
酒店基层员工，比如PA、客房清洁阿姨都是来自附近村子。在她们身上，真的感受不到焦虑，酒店生意好就多赚点钱，生意不好就回家干农活。果真是月薪2000就有2000的活法。
一个来自天涯小镇的青年，前不久来酒店干保安。他36岁未婚，自称以前爱玩耽误了自己。他家在海边有栋楼，出租给商家做民宿，每年收租金28万。
我吃惊地问：“家里这么有钱还来打工？”他说：“我一个人在家无聊，出来赚个烟钱——”我看真实原因是，他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姐妹，这栋楼也不属于他一个人。
50岁的布草房大姐，很喜欢打扮，大波浪头发，黑色长裙。她在这里干了好几年，张口就是一口东北口音。前厅同事龙哥，也是东北小伙，在这里上了5年夜班。他喜欢打游戏，下了班就宅在宿舍玩。今年63岁的司机也是东北人。我经常在黄昏的园区，遇见司机大叔跟他老婆一起散步。
酒店副总经理工资是6000块，普通员工每个月3000块。本地人戏称在三亚根本赚不了钱。
我上班时经常接到催债电话，是来自第三方公司。他们气势很凶，指名道姓要找某位同事。阿金知会我：你告诉对方“他已离职”，然后立即挂电话就行。其实酒店很多同事欠了网贷。
园区里的椰子树
东哥来自大海的另一边——广西北海。作为园林负责人，负责修剪一草一木。他曾在深圳和广州打工，但不喜欢那么快节奏，还是最喜欢三亚。
三亚蚊虫多，树木尤其如此。果树被马蜂安营扎寨，就喊他去捅。我还开玩笑问他蜂巢能不能给我吃。要是想喝新鲜椰子，起个大早跟在他后面就是。
疫情以后，久没看到客房服务生小华。平日都会看到他慢悠悠地从大堂穿过，笑眯眯地去给客人送物品。
听说他家是拆迁户，从儋州迁来三亚居民区。所以他不住宿舍，每天下班了就回家。
“在家里好无聊哦。”有一天，我收到了小华的微信。“那就看电视啊——”我回复他。
24岁室友赵亚咪，也是前厅同事。她来自海南东方市，初中学历。之前在饭店做服务员。她脾气暴躁，上班时跟客人怒目相向。最夸张的一次是，她朝客人扔脚下的鞋子，客人则向她扔凳子！
在前厅跟客户干架不说，平日为了一点小事，她跟客户当场对骂的场景，直把我看呆了—
她私下说自己信用卡欠了五万块，还借了网贷。每当那个月只有1000块工资时，她就急得跳脚，因为完全不够还网贷。这时她会在果园摘芒果，纯体力活儿。一天可以挣200块，十天就可以有2000。
我想去采访果园采摘的工作，问她我能不能跟过去，她说这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——她反问我干活儿怎么样，手脚利索不？我默默无言，她说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兼职工作，还要熟人介绍的。
有一天上班时，无意间，我看到一张刚打印的收款二维码。荣伟很紧张地避开我，立马收起来，套上塑料胸牌。不用说，主管也在业余时间开滴滴。他来自乐东黎族自治区，在三亚干过10年酒店。四年前他来到这家，对待工作兢兢业业。前主管小翠离职后，他立马被提升为主管。
酒店附近的核酸检测队伍
2022年8月13日，一群女士来到大堂叫嚷：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离开？政府热线根本打不通。酒店就不管我们了吗？我要见老板——”
荣伟示意我别吭声，我心领神会闭口不言。值班经理火速来了大堂。
几位女士一见到值班经理，一窝蜂围上去，尖声道：“请把我们房费免了，要么放我们离开，哪怕警察来抓我都可以——”值班经理一边陪着笑脸，一边解释，可惜也平息不了她们的怒火。
后来不知谁报警了，警车开来，一位年长的警察跟她们陪笑脸，年轻那位警察则拿出手机录视频。
饭毕我返回前厅岗位，没心思听她们的争吵。一个月前，我提出了离职，今日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。
但接下来，事情完全失控了。全市酒店陆续被征用作隔离点，包括我工作的酒店也是。一纸通知下来，所有酒店滞留客人必须在两日之内被安排转移。
当时我正在床上休息，看到这个消息猛地跳起来。我内心踌躇不定。若不转移的话，我已非酒店员工。况且酒店现在没生意，肯定不会延迟我的辞职申请。继续留下，接下来要被隔离多久？
于是我当即决定撤，收拾行李，下楼来，政府安排的大巴车一到，我一看：“才4人？”
因为疫情突然爆发，混乱不堪。有很多人是在隔离和转移途中被感染，所以他们早做打算跑了。都反应够快！关键时刻，我感觉自己像个愣头青。
我去了被转移的酒店。进了房间，大失所望：30元旅馆标准，窗帘用廉价的材质，不遮光不说，床单被套一股异味，桌面都是灰尘，这是许久没人住过。重点是收费200元！
我立马打12345政府热线投诉，理由房间太坑，房费太贵。很快政府热线帮忙解决了问题。我一边提交离琼申请一边抢票，拿着手机戳了一天，成功抢到了一张机票。
乾坤日月，瞬息万变，我等无名小卒的命运堪称可怜。本是旅居三亚追寻梦想，还有一份工作，眨眼之间，就无处安身。自费住200的房间不说，还因为全市物资匮乏，三天都没吃饭。
在三亚凤凰机场，大雨倾盆，我看到大白艰难行走在雨中。眼前的世界雾蒙蒙，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...我终于逃离了三亚。
（文中人物为化名）
（本文有部分情节曾发表于网易看客insight，标题为：从爆火到退房潮，我见证三亚最仓促的旺季。此次将部分细节再完善，重新整理发布）
本文作者 | 秦言言
本文图片 | 秦言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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